SunLily-BeInsane

定义在她身上无法实现

她的灵





1.




我有个双胞胎姐姐。


我不太想承认这个事实。


她长得漂亮,声音甜腻得像蜜,眼角微微一弯就能勾得男孩子晕头转向,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娇嗔和造作。小时候一起上学的那几年,让我见证了她完整的少年时期的恋爱史。天知道我有多么觉得碍眼,她洁白纤长的指节就那么被男孩子刚打完球还沾着泥污的手掌牢牢握住,两个人凑得极近,窃窃私语耳鬓厮磨。


我猜,她呼吸间都闻得见那男孩吐出的浊气。我打心底觉得恶心。


与我的无语和反感大相径庭,她倒是乐在其中享受得很,目光风情万种地顾盼四周,捎带脚眉眼妩媚地一扬,朗朗地对我唤了声:


“妹,晚上我不和你一起回家啦。”


谁在意啊。


刚刚十几岁的少年人,虽未尝过禁果,却也见过猪跑。家乡经济落后、信息闭塞,从教育到生活,方方面面的发展甚至还未开智,但这片贫瘠的土地更滋养了少男少女们对身体、对器官、对性的好奇和探究——毕竟我爹我妈以及村里的各位长辈,骂人时对某些不雅又隐秘的生物学名词也并无任何避讳。


谁在意啊。我递给她一个自认为耐人寻味的眼神,从鼻腔里挤出了个调子恰到好处的“嗯”作为回应,然后低头继续做题,刘海后的眼睛隐蔽地注视着她雀跃而去的背影。

 




2.




有亲戚说,我和姐姐是异卵双胞胎。


这个词我直到十几岁了才接触到。匮乏的知识不允许我为我们姊妹俩相貌的差别找到答案,十几年来我一直被村子里的叔叔阿姨们开着逗弄小孩子的玩笑。


“你和你姐咋长得不一样呢?”


“你姐咋那么漂亮呢?你看她大眼睛双眼皮,你是咋回事呢?”


“你姐那么好看,你说,你羡慕不?”


“你知道不,你根本不是你爹妈亲生的,你是抱来的!”


“你妈跟我说了,哪天就把你扔了,你姐长得好看,她只要你姐不要你了。”


年幼时心头对亲情和家庭再多的信赖和笃定,也被这些有意无意的风言风语搅得乱了立场。


我观察过姐姐,眉眼含情,唇红齿白,笑声娇俏,耳垂泛着粉,连头发丝儿都飘飘摇摇得恰到好处,像是在跳舞。


我对着洗手池前挂着的那面永远擦不干净的镜子打量自己,刘海有些油了,额头的青春痘消了又长此起彼伏,两只眼睛小而无神,鼻梁塌塌的。


五官中我唯一还算满意的部位就是嘴。嘴唇和姐姐的很像,红润而厚实,但搭配在我这张看起来就面朝黄土的脸上,更平添了几分土气和傻气。


姐姐的嘴唇就不一样了,肉嘟嘟的、红艳艳的,嵌在她白皙无瑕的鹅蛋脸上正相得益彰,像最贵的那种大樱桃。


噢,我后来才知道,那玩意叫车厘子。


我抓起香皂,低头洗刘海。


手指正忙着揉搓发间的泡沫,就听到屋外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呼唤:


“妹,你干啥呢,快点啊要迟到啦。”


迟到个屁,你不是就跟你那小对象约好在校门口见面么。


“你要是着急就先走吧。”我不冷不热回了一句。


她没再吭声,我知道,她不会先走。心里隐隐升起了面小旗,像是打赢了场战役。


不过她的声音还真是好听,像最饱满的红富士苹果,一口咬下去,唇齿间都溢满了香甜的汁。我想。





3.




屋外又下起了雨。


不知为何,最近阴雨总是连绵不断,有人猜测是人工降雨,但很快被辟谣——人工降雨不会在人口密集和无农作物的区域实施。


是的,我终于离开了那座村庄。


这是我和姐姐分开的第二年。我以全村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县公办高中,在七大姑八大姨面前给爹妈狠狠长了回脸;姐姐是谈恋爱的一把好手,学习却总是投不准心思,中考分数连中专技校都够不上。


我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更让我开心的是,上了高中需要住校,一个崭新的环境,没人知道我有个姐姐,没人知道她长什么样。


再没人会拿我和她做比较、会没完没了开我的玩笑。我要开启我的新生活了。


爹妈对于姐姐的成绩也没什么反应,他们说也好,反正大妮长得漂亮,女孩子嘛,够用了。


16岁的我和姐姐,都不清楚美貌和学业对于人生究竟有多重要,但有一件事我们都很笃定:


我们的手里分别只握着一枚筹码,未来就要靠它过活。


前两天她来看我了,我没让她进校门,只让她在门外等我,然后跟班主任请了两节课的假。


她变得更漂亮了——不同于之前清汤寡水的那种漂亮,沾染了某种我没能触及也不屑触及的味道——见到她的那一瞬间我有点咬牙切齿,但转念就释然了。再漂亮又有什么用,满身的烟火脂粉气,眼妆浓郁得把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清纯遮了七七八八,头发一绺蓝的一绺紫的,大大咧咧跨坐在椅子上抖脚,修长纤细的指尖上涂着乱七八糟的色彩。她用艳紫色的拇指摁开火机燃了支烟,呼出一口才想起来对着我嘱咐:


“别和爹妈说噢。”


我扯了扯嘴角。


“其实我不该抽烟了,”她吐出一圈白雾,那张精致的脸就隔着这团朦胧显得模糊不清,“我在县里找了个工作,用嗓子,抽烟对嗓子不好。”


“在县里?”


“是呀,有空还能来看看你,多好。”


好吗?好个啥好!条件反射般的一阵恐惧让我身躯发颤,继而我马上使自己平静下来。没关系的,我又不让她进学校,不让她见同学,她在县里还能给我钱、给我买吃的。挺好。


我的表情管理非常完美,没让她看出我的心思起伏,只道是自己被从小到大的比较所衍生的压力给桎梏住了,打散了应有的理智判断。


这样想来,我更恨了她一点,开始盘算下次见面以什么名目管她要钱。


“对了,这个给你。”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伸手递给餐桌另一端的我,“好像是叫什么智能手机,说是以后卖的都是这玩意,带按键的手机就要淘汰了,我给你买了一个,你看看好不好用。”


我接过,打开盒子扫了眼,不是苹果,不是啥正经东西。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我从枕下摸出手机看时间,已是深夜两点多。上个月的期中考试我考得不错,从平行班考进了重点班,由于每日高强度的学习,我睡眠质量也变得极好,但今天不知怎的,在床上辗转了半宿,头脑却还是清明,丝毫没有一点乏意。


半天思索不出缘由,我猜是雨声太吵了,惹得我没法入眠。

 




4.




我一直没问她在县里做什么工作,她也没主动提过。说实话,我也并不关心,她是端盘子扫地还是陪酒做鸡和我都没任何关系,每月一次的见面像月经一样只是例行公事,她给我钱就行,别的都无所谓。


她给我的钱越来越多,从刚开始的两百三百到后来的八百一千。


我接过钱,心里暗哂,脑中的想象也愈发不堪。


我是接到了母亲的电话才得知她的死讯的。


实不相瞒,那夜大雨,我目睹着手机里她的号码打来了不少电话。彼时的我难以入睡,正借着宿舍厕所里幽暗的灯光背英语单词,搁在窗台的手机一亮一灭闪着光,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真烦,大半夜打啥电话啊。我紧皱着眉,厌恶地把手机屏幕向下扣住,没去理会,就当自己睡着了。



母亲说她接了个村里的活,搭了辆运货的三轮车回家,没成想深夜里雨越下越大,那辆三轮车本就不稳妥,再加上司机眼神不好,车轮陷进水坑直接滑向沟里,俩人都没能得救。


我想起那几通未接来电,手指暗暗攥住手机,没接话茬,装作无意般换了个话题。


“她接的什么活啊?”


“你姐在县里干白事,给人家哭灵,你不知道吗?”母亲歪头看向我,一脸疑惑。


一时间我竟不知作何回答。


“哎,我劝过你姐,我说这哭活不好干又不吉利,伤身子,倒不如找个人家早早结婚算了,她不干,说这样挣得多,老爷们都不靠谱,她想在县里扎下根来,没法指望男的。”母亲叹了口气,“小时候跟这个谈朋友跟那个谈朋友的,长大了倒转了性了,主意还挺正。”




 

5.




村里有个婶子,打小就疼我和她,尤其是我。“二妮学习好,以后定能有大出息!”这句话常被她挂在嘴边。


我已经很久没联系过她了,还是最近从母亲口中得知了她的近况。婶子的儿媳妇前阵子生了,是个男娃,据说是怀了好几回才顺利生下了这个孩子,经历了不少磨难。可这孩子先天不足,没几个月就夭折了,婶子每日以泪洗面,哭得气血越来越虚,最后竟撒手人寰,随着孩子去了。姐姐听说了消息,立刻决定连夜赶回来,跟家里人说好了,要送婶子体体面面地走。


母亲说,姐姐这两年过得不容易,为了多挣点钱,县城周边乡镇里的活也接,别人不愿去的她都应下来,又辛苦赚得又少。


我不以为然。



姐姐下葬的那天夜里,我睡得很沉,做了很多梦。


梦见她初中时期的男朋友摇身一变成了个小老板,开着小车戴着金表夹着皮包,谄媚地跟在她屁股后面追求她;梦见她嫁了个有学历的城里男人,生了个女孩,小姑娘模样像她,可爱极了。


梦见她和我一样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学,笑意温润谈吐优雅地接受亲朋好友的祝贺。


梦见她那张漂亮的脸突然血肉模糊,满布着一道一道的血痕,丑陋狰狞,不堪入目。


梦见她回了村子里,穿着一袭白袍,给自己哭灵,脸上粉黛未施却别有种凄绝的艳丽。她忘情地挥舞衣袂念着唱词,声音清澈极了,忽然眼锋直瞄准我,死死地瞪住我。


我没有慌,我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开,躲掉了她利刃般的目光。我走得越来越远,她的歌声和哭声在我耳边越来越飘渺,我努力让自己不去听,后来就听不到了。

 



从睡梦中醒来,一身轻松,眼前是一片湛蓝的天空,隔着窗子都能感受到大雨初霁的晴朗。


这天到来了,终于。我再次向自己重申了一遍这个事实,任心里埋藏着的侥幸和欢喜破笼而出,化成一滩黏稠的糖稀,味道浓郁引来蚊蝇驻足撷采,惹人想吐。


我有个双胞胎姐姐,我以前不太想承认这件事。


现在没有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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